一
　　在我到过的若干座国内外名山中，庐山是最让我心仪的一座。“匡庐天下秀”不必说了，李白、苏轼们的诗篇不必说了，锦绣谷、三叠泉、花径和乌龙潭的传说也不必说了，单是庐山上的800余栋老别墅———如此庞大的别墅群起码在国内独一无二———就足够我欣赏一辈子。虽然我离庐山近在咫尺，车程不到一个半小时，我却真不知道在匆忙的人生奔波中能否有缘看完这么多老房子，读完每栋老房子背后蕴藏着的或美丽或凄艳或惊心动魄的故事。
　　说起庐山老别墅———其实是整座庐山，一个叫做李德立的英国传教士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1896年的冬天，常为汉口酷热所困的李德立来到九江，决意寻一块清凉之地以做夏季避暑之用。在庐山脚下购地失败后，李德立只好把目光转到了山上，其时，庐山除了一处古刹和零星的烧炭工，一派寂寞荒凉。就在那个寒风凛冽的冬日，李德立发现了地势平坦、林木茂盛的庐山东谷，欣喜万分的李德立立刻意识到，这里是最适宜避暑的地方，在这里建造别墅将是人间天堂。于是，李德立迅即与当地官方交涉购地事宜，用尽各种手段拿到了庐山东谷约4500亩地的永久租约。只几年工夫，在中国耐不住夏季高温的洋人们很快就将此块地皮购买一空，李德立也因此发了大财。随后，各路洋人也纷纷效仿李德立的做法，庐山的地皮一点点被瓜分。
　　一时间，放眼望去，庐山满是洋人和洋人的别墅。至李德立离开庐山转往新西兰的1927年，庐山上已有各种风格的别墅560栋。兼之秀丽风光，庐山此时已名满天下。
　　33年间，李德立一直掌控着庐山，规划、建设，在庐山挥洒着他造就“世界避暑胜地”的梦想。李德立还结合庐山牯牛岭的中文名和COOLING的英文含义，把庐山翻译成KULING即牯岭。牯岭一经叫出，名头一度比庐山还要响亮。胡适说：“牯岭，代表着西方文化侵入中国的大趋势。”一本关于庐山的史书则这样评介李德立：“一个人改变了一座山的历史。”
　　两年前，我走进了李德立的别墅。这栋别墅只有一层，四面墙中有三面是以彩色玻璃窗代墙，颇具日本风味，是庐山别墅中较少见的一种。别墅隐匿于三面峰峦之中，东面则有长冲河缓缓流过，周围遍植松树，幽静异常。这使我想起曾经读过的李德立的《牯岭开辟记》：“……古庙遗迹，隐约可见。在这寂寞荒凉之中，只有古刹一所，傲然独立。孤寥景象，更添上一点隐遁之风。”让我难以理解的是，沉缅于纷繁世事、来自于英格兰肯特郡的李德立什么时候学会了陶渊明式的隐士之风？难道越轰轰烈烈的人内心越孤独？
　　后来听导游说，十多年前，李德立的孙女曾来到庐山，想在庐山为其祖父立一块碑，但这个要求被有关方面断然拒绝了。如果李德立有知，是不是会感到更加孤独呢？
　　二
　　庐山上的800余栋老别墅，几年来我看过的约30栋，其中当然不乏像宋美龄的“美庐”这样的著名别墅。然而作为一个文化人，作为一个职业记者，我更感兴趣的是作家赛珍珠住过的老屋和报人吴鼎昌的别墅。
　　赛珍珠住过的老屋即其父赛兆祥的别墅。今年9月，我在庐山采访赣台经贸洽谈会时，所住的庐山饭店就在赛兆祥别墅附近，那里还有几栋别墅和一座美国教堂，已被湖北一家民营企业整体开辟为一处新景点，名为“老别墅的故事”。赛兆祥别墅在这处景点的最高处，只有一层，结构比较简单；但突出的印象是用粗糙的石块堆砌而成的墙壁，苍劲有力又野性十足。导游介绍说，居住在镇江的美国传教士赛兆祥于1897年建造了这栋别墅，是李德立的第一批客户。赛兆祥夫妇在镇江曾生下四个孩子，却有三个死于当时无法医治的“热病”，建造这栋别墅“事出无奈”。
　　出生在美国的赛珍珠从童年起就来到了镇江，直到18岁到美国读大学时才离开中国。有了庐山的别墅后，赛珍珠曾记叙说她们一家的中国生活变得精彩起来。赛珍珠写道：“每年6月，当秧苗从旱地秧田移插到水田的时候，也就是去牯岭的时候了……”赛珍珠在庐山做礼拜、野餐、郊游、参加舞会，“仿佛离开了中国，因为每天都和同族人在一块。”也正是在这栋别墅里，赛珍珠开始了最初的写作，并孕育出后来名满天下的《大地》。
　　然而，当我长久地注视赛珍珠的书房，看着书房里陈设的钢琴和《圣经》时，我却有满腹的疑问：为什么被称为“最完整地描述了中国之乡村”的作品，却偏偏出自于一个美国人的笔下？一个在中国生活并不太长、处境优裕的传教士的女儿，何以对中国认识如此深刻？
　　带着不解，我匆匆离开了赛珍珠的老屋，直奔花径附近的吴鼎昌别墅，据说在那里颇能感受到一个报人的荣光。果然，吴鼎昌别墅巍峨得可以，它坐落在海拔1000多米的山脊上，呈八角形，很远处就能看到。登山，再走过高陡的台阶，吴鼎昌别墅的威严再一次让我震撼：古堡式的雉堞结构，森然凛然；门口是一对硕大的石狮，仿佛在审视每一个进入者；门廊高而深，站在门廊下眺望，花径、仙人洞及山下幽深的峡谷一目了然……据说，高高在上，这就是吴鼎昌的性格。
　　1926年，吴鼎昌开始接办《大公报》，开创了一代名报的黄金时代。正是在这段时期，吴鼎昌在庐山修建了这座巨庐。与当时中国的达官贵人流行在庐山买洋人的二手房不同，吴鼎昌非但不去买洋人的别墅，连自己盖的房子都要远离洋人，而且盖得要比他们大，比他们高，比他们气派。吴鼎昌的中国意识很让人折服，但面对这座巨庐，我多少还是有些压迫。
　　庐山的朋友告诉我，到庐山看老别墅，最好的时候是在冬季。此时，雪景、冰挂、雾凇、云海，让冬日的庐山老别墅显得别具韵味。
　　虽然遗憾从未在冬季登临庐山，但即便是夏秋两季的参观，庐山老别墅的建筑艺术就已经给了我相当的震撼，冬日庐山别墅的风采就可以想见了。写作本文的此刻，一座又一座庐山老别墅的影像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已经陈旧的更多的是深红色或青绿色的铁皮瓦屋顶，那即使黯然了的石墙和扶壁，那或许已经面目全非的欧式老虎窗，那在青山翠谷中隐约露出的充满异国情调的一根根烟囱，一切的一切，对我都成了永远难忘的回忆。
　　除此而外，庐山老别墅所传递的文化信号更一直使我难以释怀。在这座原本以佛家丛林为特色的传统中国名山上，有着近20个国家建筑风格、主要形式为欧洲山地别墅、个性张扬的老房子次第展开，以一种全盘西化的派头出现，纵然它们在中国的土地上显得十分另类，却又那么恰到好处地被蕴涵着深厚而悠长的中国古典文化的庐山所接受所包容，使庐山终于成为了一座中西合璧、难以复制从而格外有意思的山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