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松彭吹寻常事,最喜山花满眼开.嫩紫鲜红都可爱,此行应为杜鹃来.
一九一八年四月七日,在上海光华大学任教授的胡适,由上海乘船抵九江,当天下午即从莲花洞坐轿子上山,住牯岭胡金芳旅社.从八日至十日,胡适在山上山下游览三天.他的这首绝句,就是从海会寺到白鹿洞途中即兴而赋的.四月八日晚,胡适下榻海会寺,正逢春雨大作,雨声,松涛声不绝于耳,使得这位久居高楼深院的大学教授彻夜难眠.翌日,雨过天晴,胡适一行又踏上了去白鹿洞书院的山间小道,只见经过一夜春雨梳洗的茂林修竹显得青翠欲滴,特别是小道两旁,漫坡的杜鹃花,一丛丛,一簇簇,绽放出火红的,淡紫的花朵,绚烂多姿,蔚为壮观.胡适想到,去年东渡日本时,樱花的花期已过,恰逢杜鹃花盛开,虽说颜色,种类不少,但却只是在公署和私人庭院里所见,哪里比得上这满山遍谷烟花灼灼的气势呢?于是,他游兴顿增,不禁吟起上面所提到的那首诗来了.
然而,有"历史考据癖"的胡适并非真的"此行应为杜鹃来",他积习难改,走一处,考一处,"心喷涌,笔手扰",仍然把心思倾注在庐山的人文景观之上.
其实,在从上海到九江的船上,胡适就读起了康熙七年由吴炜所编写的<<庐山志>>,开始了他这次考据式旅游 的准备工作.上山后又借得<<庐山指南>>随身携带,甚至坐在轿子里也在翻阅.每到一处又查看方志,寻根究底.难 怪他在短促的三天里便写出了洋洋万言的<<庐山游记>>,不能不算是用心良苦吧.
八日上午,胡适开始了他的庐山的"三日游".他们最先来到仙人洞大天池.在仙人洞的御碑亭旁,胡适看到明太祖朱元璋御碑,对<<周颠仙人传>>赤脚僧代周颠及天眼僧送药等记载,大发言论说:"此传真是那位"流氓皇帝,欺骗世人的最下流的文章.""自明以来,上流社会则受"朱熹的理学的支配,中下层社会则受朱元璋的"真命天子"的妖言的支配,二朱狼狈为奸,遂造成一个最不近人情的专制社会."
在天池,胡适大失所望.宋,明诸人所游览咏叹的规模宏大的天池寺已不存片瓦,那简陋的破庙也远非往日的胜景.<<庐山志>>上说,天池塔原系宋韩宅胄所建,"洪杨之乱"后毁得只剩五级.一九二七年夏天,军阀唐生智在庐山折毁旧塔,出资重建新塔,但仅成塔基,唐就下野了.这多么令人扫兴,朱元璋是和尚出身,唐生智也笃信佛教,胡适说"朱和尚假借财颠的鬼话,装点天池,遂使这一带成为鬼话中心.唐和尚也想装点天池,不幸鬼话未成立,而塔塔的人已逃往海外."这件事,指的是一九二七年夏,唐生智与汪精卫在庐山策划讨蒋,后唐被蒋以"通敌叛党"的罪名免职,并开除出国民党,被近避难日本.到胡适登山时,蒋介石已重新上了台,并建都南京,他说这番话当然是向蒋介石暗送秋波.
天池寺曾是王守仁擒朱宸濠后来游历过的地方,胡适默会着王阳明"老夫高卧文殊台"的诗句,结束了第一个半天的游程,回到旅社.
下午,胡适往女儿城,大月山,恩德岭等处,往游五老峰,三叠泉.
到了三叠泉,其时尚未到庐山雨季,瀑布水势不大,胡适觉的与方以智等人所描述的不一样,他从朱熹说的"新泉近出,最名珠胜,非三峡漱石所及"的自跋中,得出结论:"三叠泉之发见在朱子离开南康以后.
进入星子县境,胡适看到沿途树木渐多,山花遍地,杜鹃尤盛,景色"绝异山北".快到海会寺时,万松青青,松涛阵阵,五老峰峥嵘高耸,气象浑穆伟大,不象从大月山望五老峰之背面,诸峰打成一片,形如大灵芝,又如大掌扇,耸向鄱阳湖的方向,使人产生一种被压迫而向前倾倒的感觉.胡适被山南的景色所吸引,一下下午的枯寂干热的心境到此都扫尽了.是夜,胡适一行在海会寺下榻.
海会寺是"五大丛林"之一,胡适对寺内珍藏的赵子昂书<<法华经>>并不热心,却对普超和尚用血写八十一卷<<华严经>>大发感慨.他说:"刺血写经是一种下流的求福心理.但我们试加想中古时代佛教信徒舍身焚身的疯狂心理,便知刺血写经已是中古宗教的末路了.庄严伟大的寺庙已仅存破屋草庵了;深山胜地的名刹已变作上海租界马路上的"下院"了;憨山莲池的中兴事业也只是空费了一番手足,终不能挽救已成的败局.佛教在中国只剩得一只饭碗若干饭桶.中古宗教是过去的了."这近于漫骂的语调和他在山上对于朱,唐的讥讽,足见胡适宗教观之一斑了.这部血经上题满了名人学士的题跋,胡适见了康有为,梁启超的题跋,连声称到"梁跋很好".
四月九日,胡适从海会寺出发,道德到白鹿洞书院,他看到白鹿洞本无洞,是明南康守王溱开山作洞,知府何栽凿石鹿置洞中,便大骂王,何是两个"大笨伯",并深为这座声名遐迩的书院,简陋破败,不成样子而惋惜.但是院外古松参参,溪水淙淙,倒让他感到这里的自然景色还是美丽动人的.
胡适在<<庐山游记>>中写道:"白鹿洞书院在历史上占一个特殊的地位,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白鹿洞书院是最早的一个书院,是我国书院的"四个祀宗"之一.第二是因为朱熹重建白鹿洞书院,"明学规,遂成后世几百年"讲学式"的书院规模".<<白鹿洞规>>简要明白,遂成为后世七百年的教育宗旨.胡适指出:"宋末以至清初书院皆属于这一种.到乾隆以后,朴学之风已成,方才有一种新式的学院起来."
从白鹿洞书院到万松寺,再到秀峰寺,胡适对"吴志"和"毛志"中关于秀峰寺的历史用了一番探究,对宋时行瑛和尚甚为钦佩.黄庭坚在<<开先禅院修造记>>中谈到行瑛"其才器能立事,任人役物如转石于干仞之溪,无不如意."
开先之屋无虑四百楹,成于瑛世者十之六, 穷壮极丽."而在胡适看来"到了今日,当时所谓"穷壮极丽" 的规模只剩下败屋十几间,其余只是颓垣废址了."胡适因人及事,因事念人,好不作感.在仔细观摩了李景的读书台上的康熙临米芾书碑,黄山谷书<<七佛揭>>诗和王守仁<<纪功题名碑>>后,来到寺外青玉峡,徘徊龙潭边,觉得此处风景绝佳,为山南诸景最好的风景,久久不肯离去.
从秀峰到归宗寺时,已是下午三时多,胡适等人饥肠咕咕,匆匆就餐后,即往游温泉.
在路边的田沟里,胡适发现有两处起水泡,连忙下轿,用手一试,一处颇热,一处稍减.于是,胡适向农民买来三只鸡蛋放在两处,七八分钟后取出,鸡蛋已温而未熟.
胡适还有一大发现.田陇间有一块星子县立的新碑,说的是康有为在此买田十亩,立界碑为祀.胡适刚才在归宗寺吃饭时,听寺僧说过,康有为在温泉买了十亩田,交海会寺收管,以其租谷收入作为至善的香火灯油费.现在偶尔中发现了界碑,顿生兴致.他感慨的说:"康先生去年死了.他若汪死,也许能在此建立一所浴室."今地为康氏私产,而且归海会寺管理,那班和尚未必有此见识,作此事了.
温泉离粟里不远,但因黄昏西落,只好寻访陶渊明故居的机会,返回归宗.慧眼多识,胡适在路上又看到刻有"柴桑桥"三个大字的石碑,勾起他对渊明故居,醉石,五柳馆,归去来馆等遗迹的考兴,他坐在轿子里,又翻起"吴志",
读到"五字高吟酒一飘,庐山千古想风标.至今门外青青柳,不为东风肯折腰."的诗句时,忽然心中冒出一个问号,陶渊明不肯折腰,为什么却爱最会折腰的柳树?回归宗一落轿,胡适就戏用此意,写下一首<<陶渊明和他的五柳>>诗:
当年有个陶渊明,不惜性命只贪酒.骨硬不能深折腰,弃官回来空两手.瓮中无朱琴无弦,
老妻娇儿赤脚走,先生吟诗自嘲讽,笑指篱边五株柳;看他风里尽低昂,这样腰肢我无有.
胡适自知没有勇气谈论什么高风亮节,到了陶渊明家乡,只好作此小诗,聊以自慰.
这天夜晚,胡适借得<<归宗寺志>>细细翻阅,发现"归宗寺最多无稽的传说",酝酿起考据文章来.
十日一早,胡适从归宗寺起身,经观音桥,栖贤寺,走含鄱口登山,后到黄龙寺一游,便回到牯岭.十一日便下山登船东下返沪了.
船已离岸而去,胡适的心却压着重重疑云,他觉得庐山的历史古迹,特别是归宗寺,多有无稽的传说,使急不可耐地在船舱里起考证文章来了.他根据手里的材料,着重提出了三点质疑.
1.归宗寺是王羲之解浔阳守后,舍宅为西域僧佛驮耶舍所建.
2.归宗寺有王羲之洗墨池.
3.归宗寺后山有金轮峰,峰上有舍得塔.
胡适说:"我作<<庐山游记>>,不觉写了很多考据.归宗寺后的一个塔竟费了我几千字的考据!"这自然是性情的偏向,很难遏止."其原因正如他自己这次在庐山所说,我是要教人疑而后信,考而后信,有充分语气而信.难怪他这次登山连轿工所玩纸牌的来历,含鄱口石级的长度,万杉寺樟树的历史,心至有雨时的松涛与无雨时松涛的差别,都要或则怀疑,或则探究,科到了无所不考据的地步,这倒使人们通过胡适的庐山之行,多少可以看出此人为人为学的某些侧面了.